春天，是明媚，是希望，是绿意盎然，是生机勃勃，是一段新生命的开启。而你，我的哥哥，却在十七年前的春天倒下了，躺在了陵园里。那里，阴暗、潮湿且寂冷，无法再绽放你的生命之花。你的一生，似惊鸿一暼，如夏花绚烂，只一季夏，便凋零了，太匆匆！
　　 昨夜在朋友圈看到许多图片，很美，美得令我晕眩。刹那间我便失了方寸，心生疼不已。那是我最痛恨的花——罂粟花！那一抹艳丽，泛着一股子腥味儿。我仿佛又看到了天边的残阳，如血般刺目，灼伤了我的眼。又如血般汩汩流淌，心里有一把刀子般在剜我的心。那种透骨心酸之痛，哥，你可曾体会过？
　　 不明白你何以会选择死亡，十七年前四月四号那个春夜里，你都想了些什么？是难以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？还是无颜面对挚爱你的亲人？所以，你以静脉注射的方式，将所有的海洛因都置放进你被毒品折磨得孱弱不堪的身体里。
　　 那一刻，你满足了？你痛快了？还是，我们应该庆幸你永远解脱了？哥，你还真是聪明，连自己的祭日都掐得如此精准。是担心没人来看你，怕我们再也想不起你？你本是一少年英才，却偏要走一条不归路。其实，再多的过不去，也抵不过一个活着的理由！
　　 你走的时候才31岁，如此璀璨的年华，你竟然选择与暗夜相随。自你走后，我常站在窗边看那天幕下的残阳，那色彩，又如你留在我家沙发上的血——锈迹斑斑，不鲜活，不灿烂，那是魂灵被锈蚀了的血！时日久了，渐渐发乌变黑，一股腥臭弥漫我整个的屋子。
　　 那套深蓝色的沙发，像天空般纯净而透亮，泛着令我迷醉的蓝光，也让我的客厅氤氲着一股淡泊悠远的宁静与安然。有一天，你来了，于是，深蓝的沙发时常沾惹着血迹，伴着一道道抓痕，那是你毒瘾发作时的杰作。铁链早已拴不住你，看着你乌黑的嘴唇，喷火的双眼，膏灰般白凄的脸，我双目含泪，忧愤地望着你。听着你歇斯底里的喊叫，我除了流泪已别无他法。我帮不了你，这世上没有救世主，唯你自己，才能挽救你那堕落的魂灵。
　　 其实罂粟花很美很耀眼，如同年少轻狂时的哥哥，20出头的你就拥有了超人的才干。你成功了，你是别人嘴里的“钢材王子”，你财富积累得如此迅速，一切都按你的意愿发展着，一切都顺风顺水。很快，你有了貌美如花的妻子，装潢漂亮的房子，当我还不知“奔驰”是一种昂贵的车时，你已经开着它满城兜风。
　　 可是，你的成功与颓废同样迅速。风花雪月、醉生梦死没有让你感受到快乐，也许你麻木了，厌倦了，你用毒品来刺激自己的肉体，麻醉自己的灵魂。后来，你落魄了，你吸得一无所有，于是你敲开了我的家门。
　　 你坐拥繁华时，可有想过你至亲的家人？若我们的低调映衬了你的华彩，我宁愿没你这样的哥哥！那时，你开奔驰，坐林肯，出门有马仔拿包，一顿饭吃掉几万块，前呼后拥好不气派。记得我当时刚从地摊生涯里摆脱出来，经营着一间小花店，从没问你要过一毛钱。当然，你也没关心过我的生活。你为自己的成就飘然得上了天，哪还记得家人。我心里还是恼你，从不曾写过你。
　　 当你一文不名，当你彻底完蛋了，突然就念及还有我这么个缺心眼的妹妹。你太了解我，只有我，不会将你拒之门外。你的所作所为令家人寒心，可我仍期冀着你能痛改前非。那些日子，你常常忏悔，我对你笑笑说“无妨”，你终究是我哥啊！地球上有几十亿人，能成为一家人的机率太微眇。今生能做你的小妹，我何等荣幸！你还说以后戒掉了毒瘾，待东山再起时，会给我很多钱，让我不再受劳作之苦。你要与我执手共闯天涯，再现辉煌。
　　 可是哥你看到了吗？每年清明，是我在给你送钱，我吃点苦又怎样，只要你在那一方天不被饿着冻着就行。无论何时，我都可以拍着胸口对你说“哥，谢谢你在无助潦倒时想起我，这才是家人。你没有与我共享富贵，但我不介意分担你的贫穷与愁苦。”
　　 想起儿时的岁月，你带我和妹妹去捉知了，去小河边抓鱼，七六年闹地震，爸爸最先抱的是你。那时，我六岁，你八岁，你永远都是家里最受宠的。我们一起看古龙、梁羽生和金庸的武侠小说，在你的提议下，我们开始自己写。但我心里很是郁闷，你永远是书里那个英俊潇洒，武功盖世的美少年，我呢，总也逃不掉做丫鬟的命运。
　　 你还在班里拉帮结伙，做什么武林盟主，整天惹事生非，害我隔三差五就要请老爸来。末了，还成了我的不是，因为我没有看好你。简直悲催到极点，你是哥哥啊！真的很不公平，你一出生就是王子命，我却一直在苦海里挣扎。那些忘不掉的童年，无法遁迹的记忆，存活在我身体里，每到春天，便又从旧时光里翻涌出来，晾晒于春光下。
　　 哥，你可还记得这些？你只知道毒瘾发作了叫我拿钱，钱钱钱，就是这该死的东西害了你，你痛苦流涕的可怜样真是好没大哥的风范。那是一个冬夜，飘着雨，你从戒毒所跑了出来，跪在我面前，浑身抽搐，两眼发青，双唇乌紫，手似枯枝，脸上只剩了一层皮。
　　 你凹陷的眼里满是乞求，你苦苦的哀吟声令我厌恶，我冲出家门，在雨夜里狂奔，向朋友借了五千块钱。回来后，我将手中湿漉漉的钞票一把甩在你脸上，再次哭着求你别再吸了。每一次，你都发誓诅咒是最后一次，唉！你的最后一次何其多，多得让我看不到你的未来。
　　 那一夜，你没有回来，我知道，你又沉醉在你那虚幻的欢愉世界里。雨声在苍茫大地间呜咽，我却不再哭了，不想再面对你那张被扭曲了的脸，第二天清晨，我离开了家乡，只身来到沙尘蔽天的大西北。为了送你去戒毒，为了给你还债，我背负了一身债务，那不是个小数目啊!
　　 你走的那个凌晨，我接到妹妹的电话，一滴泪都没有淌下。有一种伤痛叫欲哭无泪，有一种沉默叫“你一路走好！”西北的天空很高远，很干燥，我身体里所有的泪水也已干涸。太阳落下了，天边那一道残阳，就如你永远留在那沙发上的一道道血迹，那些妖媚红艳的罂粟花张开血盆大口将你吞噬。我讨厌那残阳，不愿再看到那血迹，憎恨那些艳俗妖娆的花儿，是它们带走了你，我血脉相连的哥哥！
　　 哥哥啊，我多想你回复往日的神采，在商海里叱咤风云，哪怕你依然会忘了我的存在，我也不愿看到你佝偻着腰身，仿佛从一堆废墟里爬出来的乞丐般，为了一点点钱而卑躬屈膝，那不是你应有的风骨。还好，你走了，你终于走了，你早该走了！你也很清楚这是条死路，走不通的，前面不是南墙，是万里长城，即使你撞得头破血流，也迈不过去。在你离去之时，或许已彻悟了。
　　 每年的清明，雨总是飘飞不停，如一帘挽纱，遮盖住你已朽烂的尸身。我依然会去看你，在你那不知迷倒了多少女人的酒窝里盛满酒，为你点上一支烟。我静静地看烟雾飘散，跟你诉说着我们儿时的每一个春天，还有那本无法续写的武打小说。我将每一句话，每一个字都渗入雨里，慢慢浸透至你的魂魄。你感知到了吗，我亲爱的哥哥。
　　 潮湿的空气，微凉的风，润泽了整个陵园，抚慰着无数亡魂。树叶上滴落的水珠，顺着我的发梢，落入散发着腥味的泥土里。我站在你的墓旁，呼唤你游走的魂灵，与你一起欣赏春雨的柔细与绵长，想把这雨穿成一串珠帘，挂在你冰冷的墓碑上，风起时，便叮当地响，你就不会太清寂。我擦拭你尘埃遍布的墓碑，想替你拭去的，不仅是厚重的泥灰，还有那些令你失去生命的错乱迷失的记忆，更有那锈迹斑斑的污血。
　　 如果有来世，你做小妹，我做大哥吧！我会给你四时明媚，我会重塑你前世遗落的风骨，我会与你执手，在茫茫天涯路上，同欢共笑！如果我是大哥，你是小妹，我还会给你一个花园，那满庭的芬芳，便是我送给你的春天！